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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始终避免自己成为一个灰溜溜的人

发布时间:2022-12-29 16:20:36 来源:

来源:凤凰网读书

周五好,这里是「星期天文学」。也许有读者还记得这个名字,它初创于2016年,是凤凰网读书最早的文学专栏之一。这几年,我们与网络环境相伴共生,有感于其自由开放,也意识到文字载体的不易,和文学共同体的珍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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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来的日子里,「星期天文学」将以一种“细水长流”的方式,为纯文学爱好者设宴。这里推荐的小说家,年轻而富有才华,是新文学的旗手,他们持续而毫不功利的写作,值得我们多花一点时间,也补缀、延展了我们的时间。

「星期天文学」第17辑,嘉宾是作家班宇。自2019年在文坛崭露头角开始,“东北”始终是班宇写作的一个重要标签。下文《我年轻时的朋友》(节选)选自其最新小说集《缓步》,后附创作谈。小说中,大段短促、密集的对话充满了东北特色,书写了“我”与女孩邱桐之间你来我往的情爱纠缠。

但故事并非止于情爱。班宇在创作谈中说,“小说只是一次失败的纪念”。这句话于“东北”而言,未尝不是送给昔日“共和国长子”的悼词。

读班宇的小说,就像读一场大雪。雪过留痕,黑灰泥泞的土地上印刻着“东北”从辉煌至失落的往事与记忆。无所谓悲情,只是因为有人记得,所以固执地不愿融化。

班宇,1986年生,作者,沈阳人。已出版小说集《冬泳》《逍遥游》《缓步》。

我年轻时的朋友

文/班宇

主教学楼是苏联人设计的,沿街而落,坐北朝南,总共三层,左右以中轴对称,近似涅瓦河畔的冬宫,一把灵匕铡入大地的腹中,孕育着圣母、圣徒与圣子。始建于1951年,盖了两年半,中途停工一段时间,许与国际形势有关。外墙斑驳,经年涂改,标语被拆成了笔划,如同折线,向上延至无尽。顶部镶着一颗泛暗的钢制五角星,原本底下还有一柄斧头和一把镰刀,于1958年某日连夜拆除,去向不明,仅存这颗五角星,重新钉嵌,移至正中央,风雨不蚀,透着幽沉的赤色。

外墙黄绿相交,一度长满了爬山虎,不知何人所植,密布覆盖,像远古异兽的鳞片,彼此挤压倾轧,渗出汁液,楼体沉静,隐匿在其中,也像虫族的暗室巢穴,一张一弛,缓慢地呼吸着,吐出瘴气与毒液。后因植物长势凶猛,遮光过度,壁虎栖息繁衍,墙体开裂,瓦面岌岌可危,不得不一次次地请人修整,校方对此甚为头疼。

1997年,两位外地口音的男性拜访后勤处,带来了五箱苹果,两桶十斤装白酒,以及一种自己调配的药水,呈油状,颜色接近止咳糖浆,如被夕阳煅烧过,装在玻璃器皿里,据说功效显著,目前尚处保密阶段,正在申请科研专利,只需随意喷洒在叶片上,过不了几天,便可自行掉落,且不再生长,绝无后顾之忧。校长亲自督阵实验,后勤主任献出办公室里的一盆君子兰,遵照嘱咐,先以茶水稀释药水,缓慢倾入搅动,又加入半箱消过氯气的自来水,一并灌入喷壶,轻轻按压,射出水雾,均匀落洒在宽厚油绿的叶片上面。校长极为满意,很享受这一过程。

当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,赵本山与绑着头巾的范伟联手出演小品《红高粱模特队》,里面有句台词,形容时装模特的登台亮相也如在给作物撒药:收腹是勒紧小肚,提臀是要把药箱卡住,斜视是要看清果树,这边加压,那边喷雾。为此,校长召开了一次誓师大会,动员全校教职员工亲自上阵,为学生们做好表率,齐心协力,共同铲除反动祸患。

实验很成功,没过多久,那盆君子兰的叶片尽数枯亡,向内萎成一朵,如被抽去了筋脉与血液,但仍保持着一种小小的绽放形状,似可团入掌心。校长命人拍下一张照片,储存记录,以供后来者借鉴参照。2004年,校史馆重新开放,我们班级被派去清扫卫生,灰尘铺天盖地,滚滚袭来,大小物件凌乱散落,没有历史,全是破烂。邱桐后来跟我说,她见到了当年的这张照片,装在一个旧文件袋里,保存完好。我不太信,问她说,真有?她说,骗你干啥。我问,到底长啥样?她说,就跟冬天里你的鸡巴篮子似的,缩缩着,冻成个逼型。我说,我跟你没法唠。她说,不是你非得问的么,我还犹豫着要不要揣回来,给你留个纪念,后来想了想,好像也不大吉利。

两位外地男性是跟后勤主任一起被抓起来的。那时,人们醒悟过来,他们几个长得有几分相似,特别是嘴部肌肉,讲话时总爱往右侧轻咬一下,似要将那些窜出来的句子再吞回去。他们是兄弟三人,另外两位在老家的化工厂上班,老大当库管,身体不好,有糖尿病,老三是司机,闷头闷脑,不善言辞,有过婚史,媳妇被打跑,留了一个四岁的孩子,患有小儿麻痹。厂子周转不灵,拖欠工资一年有余,厂长说,要钱的话,那是一分也没有,要我的命,那也是一分不值,东西都摆在这里,谁有办法销出去,那算谁有能耐,谁有能耐,谁就能走进新时代,谁的心情就豪迈。

所以,不光是为了生计,也想要活得豪迈一点,老大和老三承接军令,运出一车浓硫酸,往西再往西,直接奔了过来,在郊区租了间平房,套上起毛的西装,揣着介绍信,四处苦心推销,几个月过去,持续碰壁,毫无成果,俩人成天脸对着脸,闷头抽旱烟,互相看不顺眼。跑到学校里向老二求助,实在是走投无路,才有此下策。后来东窗事发,也不是因为这些爬山虎,事实上,那次修整的效果不错,可谓历年最佳,叶脉迅速枯死,争先恐后地掉落下来,折绕成枯林,盘踞在地,如蜕掉的一层死皮,或化疗后脱落的大把头发。只是清理起来有些麻烦,需三五人一起,抱在胸前,连拖带拽地移出校门,情态近似那幅世界名画,伏尔加河上的纤夫。

事故起因是储存车罐的泄露,开始是一点一点向外渗,随后窟窿渐大,锈蚀严重,无法判定是否人为。平房不远处就是大片的农田,种着一株株玉米,已进入蜡熟期,籽粒由绿转黄,形态饱满,长得很密,还有一道民用沟渠,罐儿车就停在旁边,当日无风,平静流淌着的黑水里突然向外鼓出白气,升成一道十几米的烟柱,笔直射向天空,味道刺鼻,无人敢去接近。上报之后,拉来好几卡车的建筑材料,大家戴着口罩,抄起家里的脸盆,盛着石灰往上面铺,又盖了几层厚厚的沙土,如在埋棺,即便如此,白雾还从地底往外面钻,粘滞在空气里,许久不散。

农田肯定是废了,被冲毁的也不仅是庄稼、水渠,还有那间平房的狗窝和地洞,他们兄弟养的杂种狼狗早就不知跑去何处,而在灌满黑色液体的地洞里,意外发现了一具尸体,腐蚀严重,似被镂空,身体蜷在一处,看着像小孩儿或者一位佝偻的老者,地洞外边是两把铁锹和一副尿黄色的橡胶手套。没人知道死掉的是谁。

我问邱桐,这事儿你咋这么清楚?她说,废话,后勤主任是我爸,剩下的那两位,一个是我大爷,一个是我老叔,都实在亲戚,你可别给我说出去啊。我说,原来你家的基因这么出色。她说,是,你看着办。我说,我现在有点想去退房,还来得及吗?邱桐说,怕了?我兜上裤子,说道,也不能这么讲。邱桐伸手过来,扒拉了两下,说,你看,又往回缩,真随你啊,啥也不是。我说,内心多少泛起一点波澜。邱桐说,咋还拽上词儿了,这会儿又显你是语文课代表了。我说,我谁也代表不了。邱桐从床上窜出来,搂紧我的腰部,半天不放,空气静默。我咳嗽了两声。她说道,要不,我给你嗦嘞两口?我说,那委屈你了。邱桐听后,一脚将我踹开,说道,怎么也不要个逼脸,你以为自己是谁啊。

我一边骑着车,一边在心里忿忿不平,我没以为自己是谁,你也不要以为自己是谁,我啥也不是,你也不是个啥。邱桐横跨在后座上,两手乱晃,也不搂我,她的腿偏长,脚掌要保持着上抬的状态,才不至于拖到地面,我骑得飞快,故意往沟里引,她一声不吭,像是在赌气。付完房费,我兜里还剩二十五块钱,她一分也没有,避风塘十八元一位,时间不限,枣茶随便喝,没了自己续,还能吃瓜子,下跳棋,看过期的彩图杂志。

我进去后,在角落里找了个座儿,越想越不是滋味,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。没过几分钟,邱桐跟着一大帮外校的混子进来,勾肩搭背,有说有笑,不知道怎么聊上的,她就是有这个本事。落座后,还陪着打了几把扑克,扫视一周,才回到我这边。我没理她。邱桐自斟自饮,一口气喝了半壶水,问我,最近肖旭跟你说我啥没?我说,没。我问她,孔晓乐跟你说我啥没?她说,说了。我说,啥。她说,说看你好像一个根号二,遥哪出溜儿。我说,啥意思。她说,身高,一点四一四。我说,我操你妈啊邱桐。她说,别自卑么,你看你这个人,又不是我说的啊,我就不这么认为,我觉得你很高大,特别威猛,身体灵活,动作矫健,烫个头就能去演《灌篮高手》,登梯暴扣,你看我说的行不。

我现在根本想不起来,为何那时每天要跟邱桐待在一起,虽是同桌,但不至于课余时间也往一起凑。有段时间,我总觉得自己是她爸,只要她一叫唤,我就像接到了某种指令,立即奔去查看情况,解决问题。得知她爸进去之后,我就不怎么敢往这方面想了。我知道,邱桐不喜欢我,她喜欢能在晚会上说相声的,懂点儿杂技曲艺,爱好很独特。当然,我也不喜欢她。我谁也不喜欢。非得挑一个的话,可能比较倾心于孔晓乐,梳个五号头,长得干干净净,不多说话,据说父母都是知识分子,从小就读过不少世界名著,比我可强多了,我就看过几本作文选,不属于一个系统的。

有一次,老师让孔晓乐朗读自己的作文,什么题目忘了,反正里面引了一句米兰·昆德拉,当时我心尖儿一颤,如茧破壳,迎向光明新世界,既有酸楚又有甜蜜。原因是前一天在网吧里听过首歌,里面唱道,你终将认识一个女友,在她面前,你不小心掉出一本米兰·昆德拉。我是没掉,但孔晓乐掉落在我的面前,轻轻地,翩然而至。我觉得这就是命运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。

邱桐不这么认为,她觉得不论轻还是重,都没什么不能承受的,你不受着呢么,我也在受着,她妈跟她说过,人生无非就是三个字儿:活受罪。我说,这是一个词儿,习惯俗语,不是三个字,你语文真的太差了。邱桐说,不对,得先分开来看,活,人嘛,无论你我,都在活着,受,意思就是承受,忍受,自作自受,反正都不好受,罪,出生之前就有,活着也有,像钟乳石一样倒悬在洞穴里,一点一点生长,世界也就是一个溶洞,喀斯特地貌,我们坐着小船从此经过,你看,我的比喻是不是还行,所以,连在一起,不是活着就要受罪,而是得去感受我们的罪,这样才算活着。我说,你跟我在这儿排列组合呢?她说,你就说有没有道理吧,受不受教育。我说,不受。邱桐说,那你觉悟不够。我说,我也没罪。邱桐说,像你能说了算似的。我说,你妈说了算,行不。

我猜我是我们班里唯一见过邱桐她妈的人,高中三年,她妈连一次家长会都没来过,这导致我有时觉得邱桐是个孤儿,无依无靠,进而又多出几分莫名的怜爱。后来有一次,我骑车送她回家,她妈在街边喊住我们,穿一身淡黄色的睡衣,裤脚儿飞边子,看着脏兮兮的,手里掐着烟卷,我跟她妈问好,她妈连忙热情地点头回应,东一句西一句,嘘寒问暖,表现出来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谄媚之态,邱桐的脸沉在一旁,半天不讲话。那一刻,我几乎确认了自己就是她爸,也即这个女人的前夫,离异之后,负责照应女儿,起早贪黑,含辛茹苦,将女儿抚养长大。在这些年里,她一定做过许多对不起我的事情,那些虚假的笑声意味着无可弥补的愧疚。而我到底会不会原谅她呢?确实想不清楚,有点超纲。

她妈长得跟邱桐一点也不像,个子矮,小脸盘儿,妆化得很浓,眼睛滴溜儿乱转,看着发贼。我问邱桐,你妈平时是干啥的?她说,做买卖的。我就不再往下问了。那些年里,如果谈起一个人的职业,不管是做买卖,还是炒股票,或者干工程,其实都是在说,没有工作,靠打麻将为生。我当时不太理解这一点,月有阴晴,赌有胜负,再怎么厉害的高手,也要讲一点运气,无法一直赢下去,更不可能每天都往家里拿钱,负担日常开销。后来等到我彻夜打牌时,才反应过来,打麻将也不是为了赢,而是一种构建自我认同的方式,以最小的单位对外部世界进行一次抗诉,也就是说,必须要维持着一种根本性的运动,投入自身拥有的时间与意义:四个人团结紧张地结成一桌,那便是精神上的守望与互助,而打出去的每一张牌,又都是一次次的独立行动。

邱桐家住的房子很旧,楼前有一座残破的环形花坛,内外两层,无人打理,里面没花,也不长草,全是碎玻璃和砂砾,蚂蚁爬来爬去。她上楼后,我总在花坛边上坐一会儿,再骑车回去,精神恍惚。邱桐说,我有时候在楼上看你一眼,就待在那边,也不知道想啥,装他妈深沉。我说,不是,我本来就深沉。邱桐说,我不知道你?我说,咱俩这事儿,你到底怎么想的。邱桐说,其实我那天一进房间,就后悔了。我说,我也是。邱桐说,咱俩真不至于的。我说,我也这么觉得。她说,后来万幸,没成,我还挺感激,不然现在算咋回事,对吧,我就想试一试,俩人儿抱在一起,到底是啥感觉。我说,你这么说,那我就放心了,之前好几宿没睡着。邱桐说,本来也什么都没发生,别往心里去。我说,那行,但我还有一个问题。邱桐说,你问。我说,你这跟我是第几次?之前是谁呢?总共有几个?我都认识吗?邱桐说,这都他妈几个问题了。我说,能不能跟我说一说。邱桐说,这些你就别管了,跟你关系不大,我妈还老跟我说一句话,你也记住,她说,别操没有用的心。

高中期间,我对自己没有任何期许,无论是感情还是学业,好或者坏,都没什么不能接受的。不过,我有着一条自己的原则,时至今日,也是如此:我始终避免着自己成为一个灰溜溜的人。很难去描述这样的人到底如何,但我确实见过不少次。比如校史馆对外开放当日,毕业多年的校友回来参观,学校为此特意重做一块大理石牌匾,黑底金漆,嵌入墙内,校名那几个字是郭沫若当年题写的,被一位教职工私自存留下来,当做至宝,传给后辈,只是一张泛黄发脆的纸条,不过一拃长,那天展示时,那位后辈小心地站在旁边,像一位没怎么得到过上场机会的守门员,举手投足,生硬异常,精神高度紧张,生怕损坏或被盗去,结束后,饭也没吃,屁滚尿流地带回家里,摩挲着入梦,从此再未出现。

以及,我那位离家出走的同学,留下一句话,说要骑着自行车去外地,找一幢最高的楼,从上面跳下来,以示对教育制度的抗议,两天之后,安安稳稳地回到教室,背起手来继续听课,没人关心他到底发生了什么,我想有一天他自己也会明白,即便跳了下去,我们所能给予的也不过是鄙夷罢了。我们比制度本身还要残忍得多。

再比如,我跟邱桐出去开房的那天夜里,我回到家后,睡得迷迷糊糊,听见我妈在厨房里骂我爸,原因是她刚翻过我的口袋,知道我这一天花掉多少钱。她说,这就是你的儿子,我他妈没白天没黑夜,快要卖血供他了,他拿着钱出去跟女的花,真随了根儿,以后这孩子我不管了,你自己管。我爸说,随了谁?我给谁花?我妈说,你以为我不知道?我爸说,我他妈怕你知道?我妈说,不是有孩子的份儿上,我能跟你过?我爸说,你爱过不过。我妈又开始翻他的兜,钥匙声撞在一起,稀里哗啦地乱响,然后她问,你的钱呢?我爸说,没了,花了。我妈说,花哪去了,不说明白,今天咱俩没完,我的话放这儿了。我爸说,逛窑子吃豆腐渣,该省的省,该花的花,就他妈花,操你妈的,我现在出去接着花。

然后是关门的声音,总有一个人要离开。不是用力摔响,而是轻轻地,那么轻,锁舌弹出来又悄悄扣紧,合拢不动,怕把这个夜晚吵醒。我又想起孔晓乐的作文,这也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。我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,也不想分辨。走在出去的人们,总归是灰溜溜的,像那位揣着纸条的后辈,或者离家出走的同学,再或者我爸和我,惴惴不安,一无所有,灰溜溜地走在前面。

人越是不想成为什么,就越会变成什么,如同一个诅咒,你所惧怕的事物总会来临,跑是跑不掉的。别操没有用的心。

十几岁时,我目睹过很多次的坠落,它们在我的生活里接续发生,层出不穷,不止于背驰的成长行径、糟糕的情感经历与不可理喻的生存姿势,而是显现为一种真正的疲态。我亲见他们自行步入泥沼,任其摆布,打不起精神,四肢软弱,没有挣扎与抵抗。我感觉得到,接下来漫长的时光里,他们将渐渐沉没下去,悄无声息。甫一出场,便抵顶峰,之后竭尽全部的想象,也没有一个可供去往的方向,无法再次振作起来。我对此怀有一种深切的恐惧与惋惜,并时常提醒着自己,千万不可堕入其中,我与他们不同,更肮脏也更坚硬。

米兰·昆德拉说过,人一旦沉迷于自己的软弱,便会一味地软弱下去,会在众人的目光之下,倒在街头,倒在地上,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。比地面更低的地方,无非艰险的溶洞,如洪钟,如塔林,仅可一人穿行,我从此游去,保持着绝对的机警,唯恐陷落,或被割裂身躯。但事实上,多年之后,我发现这种忧虑毫无道理,预感悉数破产,那些凝滞其中的人们,总会寻得一个冲出重围的方法,如复燃的灰烬,轻而易举地将过往付之一炬,他们比我更加游刃有余,紧抱着命运,重新书写刻度,从此变成切合时宜的新人。我却依然行在死荫之地,劳作历险,耗尽心血,投入诸多的努力,只是艰难地维持着普通与平庸。

我想,这并不存在公平和公正的问题,亦非个人境遇所能完整概括,当我们意识到自身不过是吸附在岩石、荒野与海洋上的一堆无机之物,在更为广大的虚空里环绕飞驰之时。

我上一次见到邱桐是在2008年。高考过后,我们有过几次简短的通话,没什么要紧的事情,无非问询彼此的境况。她在重庆的一所三本院校读法律,军训时差点儿跟教官谈起恋爱,离别晚会上,寝室的女生合唱了一首刘若英的《后来》,下台之后,哭得一塌糊涂。邱桐问我,你听过没有。我说,没。邱桐说,那你应该听一听,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。我说,很有道理,我爷就是,我很想念他。邱桐说,这些年来,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。我说,没有啊。她说,不是,没问你,我说的是歌词。我说,问没问那也是没有。还有一次,她哭着给我打来电话,说接到母亲生病的消息,独自在医院里,没人照顾,而她正在备考,相距遥远,无法及时赶回,内心担忧,日夜不得安眠。她对我说,这么多年来,真是太不容易了,母女二人相依为命,守在一间旧屋里,度过冬夏,屈辱受尽,好不容易捱到现在,母亲却又病倒了。

接电话时,我在外面租的房子里,坐在床沿上,刚抽完一整根,精神灿烂流转,盯着满地的垃圾,眼里全是星空与河流,暗若丝绒,柔软得令人心碎。她还没讲完,我便开始痛哭起来,撕心裂肺,完全无法抑制。听见我的哭声,她沉默半晌,反倒清醒一些,坚定地对我起誓道,谢谢,谢谢你听我说话,我一定要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,全力以赴,在所不惜。我说,我的心里下雨了。她说,我也是。我说,妈妈啊。她说,是的,我的妈妈,我唯一的亲人。我说,妈妈,一起飞吧。她说,什么。我说,妈妈,一起摇滚吧。

邱桐以及许多的朋友们,在那些年里,都使我感到无比困惑,仿佛自从分别之后,她们开启了一种向后的生长,逗留于时间的反面,重新拾起被遗落的情感,不再冲动、疯狂,变得规矩而正常,为进入另一个世界做好充分的热身准备,时光向前流逝,他们看起来却更加年轻了。这种改变突如其来,我一度将之视为虚妄与伪饰,做梦都想着要去痛斥,也觉得总有一天,它们将自行剥落,从而显出本来的成色与质地。但这一天并不存在。或者说,它正逐渐远去,只在某个偶然的瞬间闪现小小的一角,虚虚实实,真伪难辨,之后便藏匿起来,无迹可寻。

那一年暑假,我以复习英语考级为理由,没有回家,租住在学校附近,不怎么出门,也很少吃饭,每天近乎疯狂地打着游戏。当时,我很沉迷于一款仙侠题材的网游,晨昏颠倒,日均在线超过十五个小时,还负责组织管理一个帮会。我在里面扮演着不同的角色,其中一个名为“愤怒的机器”,拜入少林,游荡苍山,无起无念缘无灭,无相无我世无端。另外一个叫做“无政府主义者”,以笔为戟,梯云四纵,我身本似远行客,清秋剑气蔽苍穹。我偏爱后者所带来的操作体验,技能丰富,自由度很高,玩起来具备挑战性,在游戏里,我也结识了不少朋友,还喜欢上了一个女孩。我在服务器里热爱争斗,行侠仗义,在社区里发帖撰写攻略,获得不少信任与敬重。

邱桐放假返沈,想约我见面,我说没回家,还在学校里待着。她说,谈女朋友了?我想了想,说,没有。游戏里的算不算,实在说不好。她说,那我去看你吧。我说,来是可以,但我没什么钱了,食宿均需自理。说完这话的第三天,她坐了六个小时的火车来到我所在的城市。因为要组队打一个任务,我没去车站迎接,只发了个地址,直至收到她的信息,说已在楼下,我才很不情愿地套了件衣服出门。

邱桐换了一个造型,看着比过去成熟不少。她穿着一件暗色碎花连衣裙,化了淡妆,挂着一对儿银色的耳钉,也不再扎马尾,一袭乌黑的直发,平平垂落,抚过肩膀,她跟我说,这叫离子烫,花了一百三,刚弄好的,问我好不好看。我说,还可以,跟从前确实不太一样了。她说,你怎么还这样,也没个变化。我反问她,我应该有什么变化?邱桐见我不满,又问道,咱俩几年没见了。我说,将近三年。她说,你跟其他同学还有联系吗?我说,没有,班级的群我都退了。邱桐说,这两天我看他们张罗着聚会呢。我说,我不去,你去吗?她说,肯定不啊,我这不是来看你了么。

学校旁边开着一家火锅自助餐,二十五元一位,另收锅底十元,肉和青菜随便吃,不浪费即可,啤酒饮料也不限量。我带着邱桐来吃晚饭,这一路上,她特别兴奋,东瞧西望,看见什么都想问一问,话说个不停,我跟她讲,经济条件有限,就请这一顿,表示一下心意,你尽管多吃,最好能吃出三顿的分量,这样日后回忆起来,也显得我比较热情。邱桐拍着我的肩膀说,放心吧,用不着你,我妈给我拿钱了。我说,你妈身体如何?她说,谨遵医嘱,术后恢复得很快,坚持锻炼身心,天天出去跳舞打麻将。

每张桌子上都摆了一个电磁炉,上面放着变形的铝盆,羊肉卷、鸭血、午餐肉、粉丝和青菜放在进门处的网筐里,只能捧着橘色的塑料托盘去夹,来来回回,走动不便,地上积着一层滑腻的透明油污。麻酱小料是调好的,齁得要死,两块钱一份,不提供免费纸巾,一块钱一盒。我们就着自来水煮火锅,血沫一层一层沸腾泛起,荡至边缘,我夹起一团翻滚着的碎肉片,放入口中,毫无滋味,如同被人塞进一把锯末。

只吃了两口,邱桐便把筷子放下来,说道,这里跟重庆真没法比。我说,是吧,对付一口,怠慢了,见谅。邱桐说,咱俩喝点酒吧要不。我说,不行,晚上有事儿,得保持清醒。她说,我都来了,你还有啥事儿,总不能去玩游戏吧。我说,就是游戏,今晚要开荒,我的位置很关键,跟你也说不清楚。邱桐叹了口气,说道,这些年你都在干些什么啊。我郑重说道,邱桐,咱俩就是同学关系,我不是你爸,你也不是我妈,你以前告诉过我的话,我也还给你,记住,少操没用的心。邱桐说,你这人还挺记仇的。我平稳情绪,说道,没特意记,话赶着话儿,唠到这里,就想起来了。

邱桐说自己的酒量不错,喝到第五瓶时,开始说胡话,破口大骂她的学校,还要教服务员说重庆方言,反复指导,发音不准的一律不放过。之后便趴在桌子上,低声自语,怎么叫也不起来。我心里很急,也有点上头,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游戏里的朋友发来信息,问我怎么还不上线。实在没办法,我拖着她回到我的住处,精神与体力濒临崩溃。这一路上,她吐了两次,一次在校门口的石桥上,与底下奔涌着的污水合流,第二次是在楼道里,我使劲拍打着她后背,她一边呕吐,一边自省道,这点儿酒让我喝的,也没多少啊。

进屋之后,她一头栽倒在床上,我去厨房烧水,回来见她换了个姿势,单腿外露,夹着我的被子,咬住一角,迷迷糊糊地说,你可别碰我,听见没,不然我他妈饶不了你。我说,你放一百个心,我绝对不,但你也得答应我,想吐提前说话,不要弄到床上,我没法收拾。邱桐说,真他妈没良心,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,谁能明白呢,我心里很苦。我说,人生之苦,始于有欲,或尊至帝王,或卑如草芥,皆念念不得逃脱,神明上苍,怜世人此般疯痴,乃采朝露,撷晚霞,绕越云雾,炼化五色奇石,育成灵兽种种,方置成幻境一处,名曰太虚,凡入得此地者,有志抒志,望利得利,钟情得情,以解世间之苦也。还没等我说完,邱桐便睡着了,一呼一吸,散出浓烈的酒味,如贪杯酣眠的小兽。

太虚幻境的副本我打了四次,集结群雄,改换两套装备,均以失败告终。食人草,琴仙子,火麒麟,被无限复制出来,层层叠叠,蜂拥而至,我守在一处,招数用尽,无论怎么布置,始终无法应对。整个屏幕上,皆是无状之状,无物之象,提示着我:幻境情志缠绵,一旦陷入,便无可逃脱。打到最后一局,已近凌晨,邱桐清醒过来,穿着我的拖鞋,自己去倒了一点热水,双手捂着茶杯,站在椅子背后,也不讲话。待我关掉电脑,沮丧地决定中止这个失败之夜时,她小声问我说,头还是很痛,能不能陪她躺一会儿。

我重新铺好被褥,松开绑带,用力将窗帘拉严,最初的这一抹晨光里,久积的灰尘滚滚倾泄,在空气里游动,无声飘浮,落入我们的呼吸。邱桐穿着外套,还觉得冷,我将被子对折起来,全部覆在她身上,自己侧身缩于墙壁一侧。

我说,睡着了就不冷了。她说,我到底喝了多少酒?我说,没数,记不清。她说,感觉也没多少。我说,不重要,心情问题。她说,可能喝的是假酒。我说,那不至于。她说,这酒叫什么名字,以前没喝过。我说,黑冰。她说,听着像毒品。我说,这个还行,零售也要一块五一瓶,不是最次的,本地还有一款更难喝的,叫做公牛,味道接近于稀释过后的尿液,喝醉一次,保你三天起不来床,头疼得想给卸下来,看见酒字儿都迷糊。她说,黑冰,公牛,名字太怪了,行动代号似的。我说,也还好吧,名可名,非常名。她说,提到公牛,我总能想到那个篮球队,芝加哥公牛,你知道吧,我小时候不认识美国,也不知道什么芝加哥,听电视里老提,一直以为说的是石家庄,石家庄公牛队,也挺顺口,反正都仨字儿。我说,芝加哥,石家庄,可能也差不多,都很国际化。她说,我以前对国外没概念的。我说,我现在也没有啊。她说,跟你说个事情,我要出国了,下个学期做准备,学语言,毕业之后就走,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,也不知道回不回来了,所以这次过来看看你。我说,去石家庄啊?她说,没跟你开玩笑,日本吧也许。我说,没想到,你妈这么厉害,打麻将也能送你出国,确实佩服。她说,不是,不是我妈的钱。我说,有人包养你了?她说,滚犊子,我爸的。我说,你爸?她说,对。我说,你爸不进去了吗?给果树喷药,一嗒嗒,二嗒嗒,三嗒嗒,四大爷。她说,骗你的,还真信,我爸不是后勤主任。我说,那是?她说,地洞里的那具尸体,其实是我爸,快十年了,赔偿金刚发下来,他以前是化工厂的厂长。我说,我操。她说,尸体也不止一具,还一个女的,厂里的会计,坐办公室的,也在同期失踪,不太确定,但应该是她,我还见过两回,能说爱笑,梳着大波浪,见了我就搂着,可亲了,性格特好,他们俩死前抱在一起,难解难分,加上腐蚀严重,处理草率,当时就以为是一个人。我说,原来如此,你妈肯定挺恨他们的吧。她说,也还行,就那样,活着肯定恨,死了就算了。

我起床撒了个尿,冻得直哆嗦,也是奇怪,不过八月份,夏天却正在褪去,空气渐冷,外面安静且萧条,像是沈阳刚入冬时,尚未供暖,寒风不息,四处透着阴,嘶嘶低叫,直往怀里窜。尿到一半时,我想到有一部电影里说过,我不害怕痛苦,当你生活在寒冷里的时候,你会感到爱的痛苦,并且无法割舍。爱不爱的,我不太有把握,痛苦是切实存在的,也难以舍离,这一点我深有体会。它们往往会转化为一种钻石,近于不朽,闪烁着坚硬的光,将我们的生活切剖开来,一分为二。

我很懊悔,没在她处境艰难的时刻去重庆看望,向她告个白,关于那些不太结实的情谊,我没那么喜欢她,只觉得理应这样去做,如若不然,便如此刻,我的慰藉再也无处安放了。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,喝醉后对我说过的另外一些事情,不是语言、教育或者感情问题,也不是那两具尸体。她说,总有一个声音,仿佛从腹中上升,萦绕着她的手与心,眼和肩,对她说道:这就是你的选择,你无非想要如此。现在,这个声音也回荡在我的耳畔。

我躺回到床上,邱桐仰着面,半闭着眼,将被子分过来一部分,我搭在腿上,翻了个身,斜卧在她旁边。我问她说,你想去哪里转一转,睡醒了我陪你。她说,你不至于因为这个来同情我吧,真没必要。我说,没那意思,忽然有点醒悟,你来一次也不易,再见不知何年何月了。她说,别了,要么你带我打打游戏。我说,什么?她说,刚才看了半天,感觉还挺有意思的。我说,你要愿意,那我没问题。她说,是不是还分个门派?我说,对,武当,少林,丐帮,五毒,昆仑,唐门。她说,女孩儿一般选什么啊?我想了想,说,峨眉吧,也分为两类,一种使琴,峨眉俗家,断水迷心,造成对方大范围混乱,一种用剑,峨眉佛家,加攻加血,藏于万人之后。她说,后面一种能帮到你,对吧。我说,是,战场上必不可少,能迅速提升状态,我们一般管她们叫佛,只是辅助,没有什么伤害,杀不死人,玩着不太过瘾,所以很少有人去选择,茫茫武林,铠甲万千,一佛难求啊。

她说,那行,我来当佛。

……

创 作 谈

别让我走

文/班宇

小说标题源自爱丽丝·门罗的同名作品,所述内容与之并没太多联系。如果非说有什么共通点的话,也许是在那篇经典小说的开篇,门罗展示了自己的一个梦境,在那里,她仍是现在的年龄,而母亲还活着,她写道,“我重获了清醒时失去的东西”。

我年轻时的朋友。对我来说,这几个字指向着一次迫不及待的告别,仿佛远古的石像巨手正从河里升起,将岸与年、重力与帆、植被与云雾拨至两侧,时空分明静立,不再是一副泥泞、昏暗的末日图景。所谓追缅,并不可逐帧捕捉那些即逝的残影;部分事物的发生、流转与湮灭,总比我们所经受的要更快,更高,也更强,还更团结,一种与时俱进的竞技精神。风物和时间,就这样一点一点将我们清晰腐蚀,以其傲慢、复杂、多变映出我们的贫瘠和徒劳。所以,追逐一场日落,实际上是追逐自己的影子;捧起所有的句子,无非扼住了那些拟声词,将之拖至空无一人的街上。满地分裂的声响,满地闪光的回答,危险而无序,使人恍惚,不知该向谁提问。

写这篇时,我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事情,但没有一件放在了小说里面。像在刻意回闪着那只确凿的巨手。如果成为了它所分离的一部分,那我的全部都将不复存在。这样做不是出于抵抗,亦非穿行其间,而是想循在它的掌纹里,重新辨识一种可能的法则。几天前,我也梦见过一位年轻时的朋友,我们并肩而坐,竭力倾听,谈话如同审判:我们的信念是一场植于未来的交易,自我的剖白是虚伪与溃败的二次成像,彼此的抚慰则是一场羞耻的、近乎于勒索的祈祷,好像真的经历过了什么平白、艰巨而漫长的考验,而今一切理所应得。在这场梦的尾声,不存争议与辩解,我们只能重新拾起厌弃的本能。

那么,我也在想,自己所写的到底是一篇什么样的小说呢。如果能够描述,我将驱使着一些微小的词语,环绕在指,组成卫星一般的装置,测量行星的质地与尺度,大面积的水,大面积的陆地,大规模的迁徙与飞行,气象急促,荒芜生生不息,可这跟我所写的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关联。小说只是一次失败的纪念,像个落寞的替身,站在已然拉紧的幕后,保持间距,跟退场的观众说着,再见,再见。灯光灭掉许久,他又回到了舞台上,在黑暗里,朗诵着从未说出过的台词。句式松散,声音孱弱,可他的名字却是所有语言的终点。词语们从身上纷纷脱落,坠入各自的巢穴,也如一地金黄清脆的叶片,覆盖着心灵。明天的人们依然从此行过,凝视交叠,无人理会这些失落的琐碎。除非某个夜晚,我们忘却了责任与传统,止住了内心的战栗,逃离了清醒的束缚,那么借着逝者的磷光,或可发觉那些凌乱的、细雪般的隐蔽声响,接续不断,凝为一首安谧的长眠之歌,正对我们诉说着,别让我走,亲爱的,别让我走。

全文首发于《钟山》2021年第4期

原标题:我始终避免自己成为一个灰溜溜的人丨星期天文学·班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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